中国有句老话,叫“黄泉路上无老少”。这句话看似对事实的表述,其实更多的是人们对生命易逝的无奈与喟叹。人人都希望长寿,甚至奢求永生,但往往求之不得,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,把生命的延续寄托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,抑或把灵魂与肉体视为可以分离的两个部分,人们虽然无法阻止肉体的消亡,但相信灵魂可以永存。所以,在西方世界中,人们往往认为死亡是人“回到天堂”,中国人则认为人死后,灵魂将去向地下,并与祖先团聚。
正是基于对死亡的理解,中国传统的节日当中往往离不开对死者的缅怀与纪念,比如清明节,此时生机勃发、万物复苏,它象征着生命的萌发与成长,但清明节同时也是中国人扫墓祭祖、缅怀先烈的重要节点,二者看似矛盾,实际上却印证了中国文化中“吐故”与“纳新”、“崇生”与“重死”的文化逻辑。“七月半”是中国人祭奠死者最重要节日,俗称“鬼节”,它在道教称为“中元节”,在佛教则称为“盂兰盆节”,它集儒、释、道三教及巫文化为一体,遍及古今华夏大地,至今仍是民间最为隆重的传统节日,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且值得讨论的现象。节日期间,人们要焚香烧纸,将历代死去的高曾远祖的灵魂请回家中进行供养。在百姓眼里,中元节是一个与祖先“团聚”、向祖先“行孝”、教育后代的重要日子。
中元节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?美国学者太史文(Stephen F.Teiser)在其《中国中世纪的鬼节》(The Ghost Festival in Medieval China)一书中,对中元节的由来、在中世纪的流行情况、社会意义等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和讨论。太史文认为,中元节的产生,既有赖于国家层面的政策推动,也离不开地方习俗的积极融入,同时还掺杂了域外文化尤其是佛教思想的影响。其起源是公元400-500年间藏内佛经《盂兰盆经》及《报恩奉盆经》,经书中记载了一个叫“目连”的苦行者,因不忍母亲死后在地狱受苦,冒险下地狱,救母出冥间的故事,这一故事经过历代洗礼,发展出了诸多民间的变文,如《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》(约800年)当中,就出现了外来的神祇、英雄及信仰观念与中国本土的文化密切结合的情况,这些变文重在关注目连游行于冥间的过程,对堕地狱者的惩罚、不可抗拒的业报、掌管惩罚的官员的叙述不厌其详,塑造了一个因孝顺母亲而甘愿牺牲自己的孝子形象,满足了百姓表达对母亲“行孝”的心理需求。使得目连信仰在全国范围内蓬勃发展。比如至今在安徽、江西一带还流行着目连戏,在我的家乡贵州,针对女性死者而举行的丧葬仪式当中,道士们在“剖盆”(破狱)这一仪式当中,极其形象的把目连救母的过程展演出来供人们参观,他们模拟目连救母过程,打破地狱,拯救母亲,以表丧主的孝敬之情,这一仪式已成为黔中地区丧礼仪式中的核心内容之一。
太史文认为,目连之所以在中世纪就风靡中国,是因为它符合中国本土信仰中最重要的形式——巫文化(萨满),巫文化拥有着通神、驱邪、治病等功能,尤其是可作为连接生者与死者沟通的纽带,让人们有更多的机会与祖先神形成关联,以实现人们“慎终追远”的目的,诚然,巫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不可否认的一个重要内容,李泽厚先生就把中国上古文化看作是“巫史传统”,在这之前,人人均可与上天沟通,乃至出现民神杂糅的乱象,而后以“绝地天通”为界限,将与神灵沟通的任务交由专人管理,才改变这一情形,但实际上,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,巫文化并没有消失,充其量只是改变了存在方式而已,至今仍然能在许多民俗仪式当中寻到踪迹。所以说,佛教在早期中国之所以流行,“首在致解脱入涅槃,次为得神通”(汤用彤语),因为佛教当中有帮助中国人沟通祖先神的功能。
中元节不仅仅受到佛教的影响,在道教而言,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。所谓“中元”是相对于“上元”“下元”而言的,太史文认为,在道教文化当中,三元指的是天、地、人的元气,或体内的三个至尊神。(根据笔者贵州的调查,贵州本土丧葬文化中,“三元”分别指天、地、水三官,分别由三位神灵掌管,其功能为赐福、赦罪、解厄,其全称为:上元一品赐福天官紫薇大帝,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清虚大帝,下元三品解厄水官洞阴大帝。)据太史文的研究,三元是操纵宇宙各领域的拟人化宇宙力量,分别下辖不同的领域,在中元节这一天,宇宙结构会遭到破坏,于是神祇与恶魔、祖先与鬼魂、仙人与堕地狱者均有机会在这一天夜里造访人世间,而祖先作为中国家庭神灵的主要支柱,此时受到祭祀的话,最为灵验。所以人们都会在中元节的夜里焚烧大量纸钱,以祭奠先人,向祖先祈福。
太史文的《中国中世纪的鬼节》一书总共分为八个部分,导论部分概括了全书的框架与思路,并基于美国学者杨庆堃先生的“制度性宗教”与“弥散性宗教”的界定,来阐明中元节中的各种社会关系。在随后的章节中,探讨了佛教与道教在中国流行前的七月岁俗、从历史材料出发讨论中元节的流行情况、目连及盂兰盆节如何与中元节相融、《目连救母变文》中所展现的宇宙观、以及僧人与祖先崇拜、佛教与家庭关系等。最后提出问题:如何讨论中元节的流行这一现象?是作为佛教的、道教的还是简单的“民间的”?作者针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讨论。认为研究中国文化,必须留意中国社会中那些神话、仪式、宇宙观念、宗教艺人与祖先崇拜等具有持久性的成分,只有依据中国自身的背景进行探讨,才可能更好的理解中国人的文化传统。
读完该书,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立意与切入角度、搜集文献的水平以及处理材料的高超能力。但看完此书,总觉得有些隔靴搔痒,没有挠到痛处,作者用大量篇幅讨论了“目连”与中元节的关联。事实上,目连与中国文化的交融,一方面是基于佛教本身中国化过程的需求,另一方面是中国传统文化需要接纳新的传播方式和途径,至于形成这一现象背后的动因,则需要进一步探讨。即便是对宇宙论的讨论,作者依旧没有展开,却囿于对地狱世界的描述及特点归纳等。显然,中元节之展开,是围绕“祭祀”,更确切说是“祭祖”而进行的,且不说“慎终,追远,民德归厚”一方面是基于社会治理与教化的功能,另一方面基于个人或家庭伦理价值的需求,单就“祭祖”而言,其中所体现出来的个体—祖先—神灵—天地这一宇宙论结构就值得从丰富的儒学资源当中进行深究。
诚然,太史文的《中国中世纪的鬼节》一书,对于需要了解中元节文化及其历史变迁的人来说,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佳作,更是值得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学者们借鉴的重要参考文献。
作者介绍:曾顺岗,80后,中山大学哲学哲学博士。自小家贫,多行鄙事,初中毕业后开始犁地耕田,先后任小学、中学、大学、党校教师,城管、西部计划志愿者、选调生、基层领导,骑行过318等。现为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高等研究院副研究员。重点关注人生价值与生死仪式,少数民族思想,阳明文化等。